自那日上元佳節歸來,黛玉便添了一樁心事,整個人懶洋洋的,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提不起半點精神。隻是,雖然避開了與李明佑再次相對,但經意與不經意之間,黛玉的腦海裡,時常浮現出李明佑的身影,時而,他是初見時,醉意微熏、風流不羈的王孫;時而,他是那個在賈家救下自己,眉眼冷峻、仗義相助的俠士;更多的時候,他是元宵佳節上,驀然回首時,驚豔了時光的瀟灑少年。重重記憶,將她的心占據,讓她煩躁難安。現在的她,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隻有兩個忠心耿耿的丫鬟,雖然彼此情同姊妹,但顯然,她們並不能幫到自己。沒有人可以依靠,沒有人能幫她,一切隻有她自己做主,一個不小心,也許再也無法回頭。不是她固執,實在是與寶玉的往事,將她傷得太深,她沒有信心,重新開始一段感情。她心思糾結,雪雁、春纖自是察覺了,雖然心中擔憂,卻又不敢多問,隻是默默打理著她的日常起居,想方設法讓她過得舒適些。如此過了兩日,這天黛玉依舊在窗下發呆,秋兒進來報,說是北王爺水溶到訪。黛玉正在無精打采之際,加上元宵節驀然相遇的情景太過尷尬,若是出去相見,言談間必定難以應對,故而隻讓雪雁出去回話致歉,推說自己身子不適,想要修養幾日,讓水溶就此回去。水溶聽了她的推脫之言,並沒有起疑,反而關切地說要去請太醫,直到雪雁回說已經請過大夫,也開了藥,方才罷了。欲見佳人卻沒見著,水溶自是失望,卻沒有說什麼,隻是囑咐雪雁用心照顧黛玉,又說要讓人送些補品來,這才告辭著去了。雪雁自是立刻答應,送走了水溶,方才回房將水溶的話一一說了,末了歎道:“北王爺對姑娘,真是關心,世子那邊,也是將姑娘放在心尖上。”春纖接口道:“偏偏兩個人都有情有義,倘若我是姑娘,也會左右為難。”這些日子,黛玉的愁色她們看在眼裡,隻當黛玉是在為選什麼人而煩惱,卻不知,黛玉心底,壓根就不想再走進情海。聽了兩人的話,黛玉知道她們誤會了,煙眉挑了一挑,婉聲將自己的心事說了一遍。雪雁這才知道她的心事,呆滯了半日,方才道:“原來姑娘的煩惱,跟我們想的截然不同。哎,說起來都怪寶玉,若不是他沒擔當,就不會害得姑娘如今對情沒有信心了。”時至今日,再提起寶玉,黛玉心中一絲波瀾也無,聲音也是淡淡的:“我如今這樣,的確與寶玉有關,但我卻不愛聽到他的名字。從今以後,彆再提他了。”雪雁連忙應了,凝眸看著黛玉,遲疑了一會兒,終是問道:“北王爺與世子對姑娘的好,我看在眼裡,但在我心裡,唯姑娘最重要,姑娘不願再入情關,我自是站在姑娘這邊,但是,他們兩個人,既對姑娘動了情,隻怕,不會輕易放棄。倘若他們一定要纏著姑娘,姑娘,你當如何呢?”黛玉心中其實也在煩惱這個問題,此刻聽她問出來,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道:“我也不知該怎麼辦,哎,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候再說吧。”頓了一頓,抬頭看著雪雁,沉吟著道:“你囑咐秋兒一聲,最近倘若他們兩人再來,就說我不舒服,要休養,且避開他們再說。”雪雁連忙點頭應了,想了一會兒,皺眉道:“一次兩次還無所謂,時間長了,若是他們執意要見姑娘,該如何是好?”黛玉蹙著眉,歎了一口氣,才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主仆三人說了一番心事,又感歎了一回,方才散了。如此又過了幾天,這日下午,黛玉心情稍微平複了些,正在窗下喝茶看書,突然春纖跑進來,一臉的笑意,聲音中也滿是快意:“姑娘,薛家倒了呢。”黛玉、雪雁聽了自是吃驚,連忙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春纖一麵理著衣襟,一麵笑著道:“今天我爹爹進城去置辦東西,說是薛蟠犯了命案,薛家皇商的名頭被革了,因有不少虧空,鋪子被封,家也被抄了,下人一律官賣,薛家已是一敗塗地了。”黛玉聽了這番話,心中並無憐憫,隻是淡淡笑道:“作孽太多,總有報應的。”她一臉淡定,雪雁卻是以手加額,喜得眉開眼笑:“薛寶釵害了姑娘那麼多次,老天爺總算開了眼。哼,薛家已是倒了,那薛寶釵,今後連大聲說話的底氣都沒了。”說著,便拉起春纖,兩人談起薛家被抄的細節,語氣格外歡暢。黛玉見她們開心,也沒有說什麼,隻是放下書傾聽,唇角也露出淡淡的笑紋來。正熱鬨之際,突然聽得李明佑在窗外道:“林姑娘,你身體怎麼樣?”話音剛落,隻聽得珠簾輕響,李明佑竟自己掀開簾子,走了進來。黛玉見他緩步行來,不覺怔住了。自己明明是囑咐過了的,讓秋兒將來客攔住,怎麼他還是進來了?正疑惑之間,秋兒氣喘籲籲跑進來,一麵行禮,一麵怯弱地道:“奴婢已經說了姑娘不舒服,但世子一聽說,就說要親自進來探病,奴婢攔不住。”黛玉見她一臉惶恐,顯然是怕自己責備,忙安撫道:“行了,我知道你是儘了心,你下去吧。”秋兒聽了這話,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忙福了一福,轉身去了。這裡黛玉便看著李明佑,眉眼間浮現出無奈之色。她早該知道,眼前這男子的性情,與水溶是截然不同的。這一點,從秋兒能攔住水溶,卻攔不住他,就能看出來。李明佑自是不知她心頭所想,隻凝睇著她,認真端詳了一會兒,方才拍著胸口道:“玉妹妹的模樣,雖然憔悴了些,但身體應該並無大礙。”黛玉見他皺著眉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心頭自是感動。就算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動情,他對自己的好,總是讓人無法忽而不見的。李明佑這時卻是轉了話頭,皺眉道:“玉妹妹既然安好,為何那小丫頭要撒謊?莫非,是玉妹妹刻意為之?”他一麵說,一麵往黛玉跟前湊了湊,聲音中俱是疑惑不解:“元宵次日,我便發現,玉妹妹似乎有意避著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他目光炙熱,隔著兩步的距離,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隻叫人有些難以承受。黛玉心頭無端湧上一抹慌張,避開他的目光,又往後退了一步,方才略略定神,低下眼眸道:“今天的確是覺得不舒服,方才才略微好些,秋兒消息不靈通,這才攔著世子。”頓了一頓,又接著道:“我怎麼會躲避世子?沒有的事,世子想多了。”李明佑凝眸於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玉妹妹何必不承認?玉妹在我心上,你對我如何,我能夠感覺出來。”往她的方向走了兩步,直到兩人隻有一步之遙,方才道:“元宵當日,玉妹妹與我的距離,隻有這麼遠,但今日,玉妹妹依舊站在我麵前,我卻覺得,玉妹妹人在這裡,心卻去了遠方。”他說得如此直白,又堅持詢問緣故,黛玉不免粉臉流霞,低著眼眸再不肯言語。李明佑歎了一聲,卻依舊不肯放棄,清朗聲音縈繞,湛湛道:“玉妹妹,告訴我原因。”黛玉不慣於撒謊,依舊默默無言。李明佑見她如此,沉默了下來,沒有再問。就在黛玉心中略鬆了一口氣時,李明佑卻是道:“我實在想不出緣故,不過,玉妹妹既然要疏遠我,想必是我做錯了事情,才惹得玉妹妹如此。彆的話我也不多說了,玉妹妹不如先打我一頓,待你氣消了,再將緣故細細道來。”黛玉料不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來,不免瞠目結舌,咬著唇沒有言語。李明佑也不著急,耐心等了一會兒,才道:“哎呀,我說錯話了,玉妹妹是斯文人,怎麼會動手打人?看來,我還是親自動手,懲罰自己,來讓玉妹妹消氣更好。”說著,竟真的抬起手來,作勢要往自己臉上打去。黛玉知道他的性情,生怕他真的動手,連忙抬起頭來,止道:“世子快住手。”李明佑目不轉睛看著她,慢慢道:“玉妹妹的話,我很想聽,但今日卻是不能的。好不容易,與玉妹妹親近了些,今日卻成這樣的局麵,我心中難受至極,一定要知道原因。”他頓了一頓,眸中露出固執之意:“要麼,我打自己一頓,要麼,玉妹妹把話說清楚。”黛玉聽了這番話,不由束手無策,呆怔了半日,才道:“世子不要傷害自己,我直說就是。”說著,看了李明佑一眼,哀哀歎一口氣,忍不住嗔道:“世子在我麵前,有時候真像個無賴。”少女心事,本是不能輕易吐露,但是,李明佑如此,卻是叫黛玉好氣又好笑,竟是再也無法隱瞞下去了。隻有李明佑,才會做出出格的事情,也隻有他,才能讓自己放棄害羞,將心底的話和盤托出。李明佑聽到她肯吐露心聲,不由喜盈於色,至於其後黛玉的嬌嗔,不但沒變臉色,反而笑盈盈地道:“隻要能明白玉妹妹的心思,我情願當無賴。”黛玉啐了一口,低下眼眸,將心裡的話理了一遍,方才細細道來,娓娓道:“世子問緣故,說起來,一切皆是劫。我幼時到賈家寄居,寄人籬下,遇上不少閒言碎語,隻有青梅竹馬的寶玉,真心關懷我。十年的時間,我對他的情日益深厚,恨盼望能得一個善果。”她說到這裡,唇角勾勒出淒微的弧度,聲音也哀涼如窗外寒涼的天氣一般:“我滿心向往,卻沒有想到,到頭來,成緣的是寶玉和薛氏。他們成親那一天,我痛徹心扉,差點沒死過去。後來總算緩過來,卻不想,賈家那些人一心薄待我,想將我嫁給商賈人家。寶玉竟跑到我跟前,說若是不願意,就要嫁給他做二房。我聽了,當時就被氣得半死,下定決心,今後再不動情。”她既答應要直說,自然不願隱瞞,加上心中也想著,若是將心事儘數托出,說不定李明佑會知難而退。畢竟,世間男子,都是一心期盼,自己的意中人,是純白無暇的。倘若,他知道自己之前已經喜歡過旁人,且因為那人,走不出心魔,心中必定會不滿的。卻不想,李明佑聽了她一番話,怔了一會兒,卻並沒有生氣,而是露出痛惜的神色,徐徐道:“原來玉妹妹之前的境遇如此堪憐,我隻恨自己與你相遇得太晚,不然,必不會讓你獨自麵對那些苦楚。”一邊說一邊望著她蒼白的臉頰,頓了頓,以輕柔的語氣接口道:“我看得出,玉妹妹是重情之人,也明白玉妹妹心頭的擔憂和害怕。”黛玉一怔,凝視著他,目光中透出詢問之意,低聲道:“世子當真懂得?願聞其詳。”李明佑深深看著她,徐聲道:“玉妹妹是覺得,青梅竹馬的寶玉,露出本來麵目來,竟是不堪至極,你心灰意冷,覺得世間男子,不過如此,覺得唯有不再動情,才能避免傷害,覺得我風流不羈,比起寶玉,隻怕有過之而無不及,是也不是?”黛玉料不到他一語就道出自己心中所想,臉上露出呆怔的神色,心頭卻仿佛被一股溫暖的泉水潤澤。自己心頭的憂慮,為何被他看得如此清楚?難道,他竟是難得一遇的知己嗎?李明佑聲含歎息,慢慢道:“玉妹妹的心事我懂得,但玉妹妹的做法,我卻不能讚同。玉妹妹傷心了一次,便要將世間男子都否決了嗎?隻是一個賈寶玉,便值得讓你棄情絕愛?玉妹妹,你可知,此刻我心中有多恨賈寶玉,若不是他,你必不會如現在這般害怕。”酸楚從心底漫出來,黛玉沉默了許久,才答道:“我知道自己在鑽牛角尖,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我實在是怕了。”李明佑聽了,並不逼視她,隻歎了一口氣,輕緩地道:“因為怕,因為怕受傷,便要將我拒之門外,這對我不公平。玉妹妹,你當知道,世間男子性格各異,並不都是賈寶玉那樣的人物。”他眸光中有無數柔情流轉,聲音亦溫如瀲灩春水:“彆人我不敢保證,我也不說什麼海枯石爛心不變的誓言,我隻告訴你一句,我李明佑,若是真正動了心,此生便隻認定一人,得之,以世子妃之位相許,不得,寧願孤獨終老。”他這番話說出來,輕柔中蘊著堅定不移的絕然,黛玉聽罷,隻覺得心悸動起來,目光也迷離了一些,不由自主移開目光,不敢再看李明佑。李明佑卻以為她不相信自己的話,臉色略略黯然,不禁自嘲一笑道:“也對,我風流之名,京城街知巷聞,此刻卻又深情款款玉妹妹不信我,是正常的。”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轉了語氣道:“我風評不好,玉妹妹有所耳聞,那玉妹妹是否知道,為何我會變成紈絝公子?”黛玉料不到他有此一問,世家公子,風流原是常事,如何,李明佑竟會說出這番話來?她怔了一怔,方才蹙眉道:“竟是還有緣故不成?”李明佑頷首,臉上露出追憶的神色,慢慢道:“我的娘親,乃是正室原配,對父王一往情深。奈何,父王生性風流,娶她之前,府中便納了幾房侍妾,之後一年娶幾個,姹紫嫣紅好不熱鬨。娘親心中鬱結,一直鬱鬱寡歡,等到我十三歲時,終於一病不起,就此去了。”黛玉從不知他的身世,聽了這番話,不禁心生憐惜,歎道:“原來,世子的娘親竟也早逝,竟與我同是天涯淪落人。”李明佑神色含悲,卻還是慢慢道:“娘親去世之前,曾告訴我一番話,說我將來若是娶親,必定要選個中意的,一心一意相待,不要讓她的悲劇重現。娘親所言是正理,我也願意聽,但我心知,以我的身份,想挑個情投意合的世子妃,無疑難於登天。”他說到這裡,露出一絲笑容,溫然道:“我明白形勢不由人,卻不願就此認命。因此,我思前想後了幾天,終於想出一條計策來。”黛玉愕然,皺眉道:“什麼計策?”李明佑侃侃道:“我想得很清楚,以我的身份,匹配的人家,除了其他三大王府之外,就隻有一些世家小姐了。那些人當中,好的自然也有,但是,我始終生不出好感,更彆說心動了。”黛玉聽了這話,倒沒有驚奇,反而點了點頭。李明佑這些話,並不難理解,情之一字,憑的是感覺。再好再優秀的人,若是看不對眼,也是枉然。李明佑繼續道:“那時我雖隻有十多歲,卻已經有媒人上門,我屢次以男子漢當以立業為先推脫,父王卻沒應,隻說先將婚事定了,待立了業再成親最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