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個小時的冷卻,大鼎的補配部件也可以脫模了。師傅們在灌銅液以前先刷上了一層臘,等到臘乾透以後再刷上一層防火耐高溫的特殊材料,耐,最後灌入銅液。加熱會使得臘融化,但外麵的這層特殊的殼卻得以保留,再加上冷卻後的銅液,就使得大鼎缺失的口緣基本補齊,這種辦法叫做失蠟法。脫模以後,眼前的大鼎已然是讓在場的嘉賓們倏地瞪大了雙眼,渾然一體、宛若天成。除了因為缺少做舊工序導致大鼎上下有細微的色差和不同,其餘基本與老師傅們提前繪製的修複圖一模一樣。【MD,這麼牛逼?】【我的媽呀,真的太厲害了,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之前受損得那麼嚴重】【咱們國家的手藝人真的很有工匠精神】眼下,大鼎修複也就進入了最後的環節——做舊。以當下的科技水平來說,把三千年前的古物修複成為剛剛出廠的模樣非常簡單,難點則是在於怎樣恢複青銅器特有的古樸莊重的味道。這個時候就輪到最後的做舊環節,修複工作者們通常會用顏料調配出器物本身的顏色和質感,層層塗抹。一些地方還會用上特彆調製的化學試劑,腐蝕出仿古的銅鏽,以使得青銅補配的部分基本達到和其他部分的高度一致。對於新手修複師來說,當他能夠獨自完成一道做舊工序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他可以出師了。而對於廖欽來說,他在私下裡早已在用於練手的碎片上嘗試過成百上千次的做舊工作,他需要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作為本次修複工作總負責人的陳師傅擁有任命最後做舊環節負責人的權利,但廖欽對此並不抱希望。且不說這次的修複工作他基本沒能參與,依照師父對他的嚴格要求,他現在的水平還遠遠達不到出師的標準,也就更遑論去獨自負責做舊工序這麼重要的工作。看著距離最後的修複完成隻有一步之遙的宜長大鼎,陳師傅卻罕見地猶豫了起來。沉默良久,他抬起眼,目光在室內掃視了一圈,最終停在了廖欽身上。廖欽的心不可自抑地怦怦直跳,他也在猜測,師父會不會把這個任務交給自己。趙彆枝站在不遠處,目光在這對擰巴的師徒間來來回回地打量著。她有預感,這個任務,或者說是機會,陳師傅會給廖欽。就像是所有裡都會出現的橋段,師父力排眾議給予一直被冷落的徒弟參與重要項目的機會,徒弟感激涕零、師父真情流露,然後二者高高興興地互訴衷腸,將過往心結全部化解。可現實真的如此嗎?那些經年累月沉積的委屈與憤懣,真的僅僅如此就能完全消解嗎?趙彆枝不這麼認為。 這種看似合家歡的情節,終歸是以一方的退讓妥協為基礎的。人們太迷戀美好的結局了,好像隻要結局有一刻救贖,一生的不公和痛苦就都可以忽略不計。下一刻,陳師傅終於開口了,“廖欽,這次的做舊環節,交給你來負責。”廖欽倏地抬起頭看了過去,眼中浮出幾分不可置信,而陳師傅話音剛落,一旁也就傳來了其他修複師的異議。“陳師傅,宜長大鼎的項目這麼重要,交給小廖一個新人有點不合適吧?”“是啊,大鼎的修複範圍太大,就算是乾了七八年的老師傅都不一定能做得很好,整個修複中心真正能夠完全勝任的恐怕也就隻有您了。”“陳師傅,再考慮考慮吧,我也明白小廖需要曆練的機會,但是這些咱們後續都可以安排嘛。”修複師們七嘴八舌地勸著,而陳師傅的臉色卻越發凝重。隔了好一會兒,他擺了擺手,依舊堅持自己一開始的決定:“廖欽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他有多少本事我比誰都清楚,他……可以出師了。”這句話落下,廖欽本該因為這份難得的誇讚而欣喜若狂,可此刻,他卻隻覺得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撕扯著,讓他忍不住想要乾嘔。並不是源自厭棄,而是緊張,和前所未有的壓迫感。他下意識地想要逃離當下的環境,可腳下卻像是生了根一般,根本挪動不了半步。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答應了就顯得過分自滿,而不答應就顯得不識抬舉,左右為難。就在這個時候,一道聲音打破了沉寂。“我突然想上個廁所,小廖哥你能帶我過去一下嗎?我還沒去過,找不到。”趙彆枝不知道什麼時候移到了廖欽的身旁。她的語氣十分自然,而且修複中心的衛生間也是和前麵的博物館共用,第一次去的話的確很難找。這個理由合情合理,廖欽也仿佛抓住了救星,點點頭,也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就跟著趙彆枝離開了工作間。離開了那個訝異的環境,廖欽總算可以順暢地呼吸了。他的臉色雖然依舊顯得有些蒼白,但已經有了好轉的趨勢。兩人走到樓梯口的時候,趙彆枝突然停下了腳步。廖欽覺察了身旁那人的動作,下意識轉過頭去看她,眼中透出幾分疑惑,“怎麼了?不是要去廁所嗎?”趙彆枝笑了一下,“我隻是覺得,這個時候你也許更適合在外麵一個人靜一靜。”廖欽愣了愣,反應過來以後,垂下了頭,讓人看不清他眼底閃爍的情緒。良久,他在牆角處一點點蹲了下去,似是一聲歎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的聲音裡滿是苦澀。“以我的能力,修複宜長大鼎根本無法達到最佳的效果,但對我來說,這是師父第一次願意給我機會去單獨負責一個環節……”他低聲喃喃,似乎完全陷入了迷茫之中。趙彆枝定定地看著他,搖了搖頭,“廖欽,不原諒也沒關係的。”
第200章 不原諒也沒關係(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