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仿佛被放進了一個巨大的蒸籠，整個紅星廠都在暑氣中蒸騰。

知了在高大的楊樹上不知疲倦地叫著，像是在為這個悶熱的傍晚伴奏。

夕陽的餘輝灑在廠區的各個角落，給那些陳舊的廠房和設備披上了一層金色的紗衣，卻也無法驅散空氣中的燥熱。

鉗工老張頭拎著磨得發亮的竹凳，凳麵上還留著去年糊的報紙邊角，油墨字被磨得發毛。

路過宣傳欄時，瞥見新貼的“保密就是保生產，保密就是保安全”標語，漿糊還沒乾透，邊角卷得像廠裡食堂的油餅。

旁邊，還有著一張更大的標語，或者說通知，貼著今晚，廠裡堆料場準備放映的影片。

京城電影製片廠拍攝的《紅石鐘聲》。

京城電影製片廠拍攝的《女飛行員》。

還有一部經典紅色電影，《南征北戰》。

一連放映三部電影，其中兩部還是今年新上映的，宣傳科此舉可謂是獲得了一致好評。

堆料場的空地上已經聚了大幾百來號人，從水泥地縫裡冒出來的野草被踩得東倒西歪。

看電影是難得的娛樂活動，更何況是免費的電影，不用去電影院花錢買票，這對職工們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尤其是那些處了對象的年輕人，更是把這當成了難得的約會機會，一個個臉上洋溢著期待的笑容，在食堂吃完晚飯後，一個個拎著矮凳，長條燈，提前搶占好位置。

年輕姑娘們把長辮紮上紅頭繩，花布襯衫領口漿得筆挺，裝作不經意地往男工多的地方挪，夏天的小夥子，穿的本來就少，胳膊上的肌肉線條，加上硬朗的臉龐，對於女同誌來說，有時可能比電影還好看。

機修班的工人故意把帆布工裝搭在肩上，露出曬得黝黑的胳膊，逗得對麵三車間的女工們捂嘴笑。

角落裡，幾對談戀愛的青年倚著鏽跡斑斑的鐵架，搪瓷缸子裡的茶水冒著熱氣，混著茉莉花的甜香在暮色裡飄。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堆料場的空地逐漸被觀影的職工們填滿，嘰嘰喳喳的人群也開始安靜下來，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塊白色的幕布上。

當放映機的光束突然刺破漸濃的暮色時，場子裡爆發出稀稀拉拉的掌聲。

就在大家滿心期待著電影開始的時候，卻發現這次的影片和以往不同。

光斑投在雪白的幕布上時，掌聲像被人掐住脖子般戛然而止——鏡頭裡先是晃動的鐵柵欄，鐵鏽在夕陽下泛著暗紅，接著出現個穿藍布工作服的女人。

她的頭發被剪成了短發，工裝第二顆紐扣掉了，露出蒼白的鎖骨，正是縫紉車間的秦淮茹。

支在腳架上的攝影器材，穩的可怕，焦距把人像調整的非常清晰，透漏著，就是一股專業。

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悔恨和恐懼，畫麵沒有顫抖，但人，卻明顯看出來，發自內心的惶恐。

警示紀錄片，懺悔錄之《被金錢駕馭的女工》

秦淮茹的影像，短暫露了一麵後，就被一行大字所代替，就如同電影名稱一般。

職工們一下子愣住了，原本期待的心情瞬間被疑惑和震驚所取代。

人群中先是一片寂靜，緊接著就響起了竊竊私語。

一車間的陳姨猛地拍了下大腿，大聲問道，“這不是秦淮茹麼，怎麼，怎麼上電影了？”

不光她一臉震撼，她的話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大家紛紛交頭接耳，討論著關於秦淮茹的事情。

其實不光她認出來了，一車間隻要這次來看電影的，都認出來了，還有縫紉車間想找對象的女工們，此時都看向畫麵，一個個瞠目結舌。

“都彆吵，秦淮茹的事件，已經被相關部門拍攝成了警示片，看電影之前，必須先看完這個，這是廠長說的，就是讓大家知道，當了叛徒，後果究竟有多嚴重~！”

宣傳科的科長，十分重視這次的懺悔錄播放，這是具有極大的震懾意義，在人群討論前，站起身，把情況說明了一下。

“嘩啦啦，嘩啦啦~！”

鏡頭近及遠，出現在幕布上的，首先是一雙結實腳鐐，光是看中間的鐵鏈，就知道，絕對不輕。

鐵鏈拖在了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隨著焦距的調整，帶著手銬腳鐐的秦淮茹，行走在水磨石地麵上的樣子，被完整拍攝了下來。

身後哪怕空無一人，都下意識讓人覺得，有些心驚肉跳，仿佛，這條影響中，她正在往前走的路，就是一條不歸路。

幕布上，秦淮茹雙眼無神的樣貌，逐漸開始清晰，對話聲此時開始出現。

“……我拚命的上班，上班，回到家洗衣服，做飯，但孩子喊餓，他想吃肉，我心疼……!”

她的話還沒說完，後排就傳來了一聲巨響，原來是鍛工車間的老李踢翻了凳子。

“他媽的，臭不要臉，真心疼，就彆乾這種事，被逮著了就拿孩子做幌子，無恥~！”

他滿臉憤怒，眼睛瞪得通紅，大聲罵道，哪怕年輕都五十幾的人了，罵起人來，中氣十足，不過，像他們這個年齡的人，正因為經曆過戰爭，才更加痛恨叛徒。

雖然沒有在同車間，但此刻也紅著眼眶，一臉的失望和氣憤，忍不住往地上吐痰。

紅星廠是他們這代人建立起來的，一點點變成現在的樣子，名聲被這樣一位女人給毀了，屬實接受不了。

老李的罵聲混著遠處火車的轟鳴，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也打破了現場短暫的寂靜。

暮色更深了，天空像塊被揉皺的藍布，星星還沒來得及點亮。

放映機的光束裡，無數塵埃在狂舞，就像車間裡永遠掃不乾淨的棉絮，仿佛在為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懺悔錄增添一絲悲涼的氛圍。

幕布內，依舊在放映著，幕布外，搖著蒲扇的手，逐漸也停了下來，此時大家的心裡都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有人開始默默收拾凳子，準備離開。

他們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隻是動作顯得有些沉重，仿佛心裡壓著一塊大石頭，對於電影，已經不想看下去了。

有人低聲咒罵，語氣中充滿了對秦淮茹的不滿和失望，覺得她辜負了廠裡的信任，給大家丟了臉。

更多的人隻是靜靜地坐著，盯著幕布上那個顫抖的身影，眼神中充滿了困惑和無奈，仿佛在看一場荒誕的默片，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不知誰咳嗽了一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賈師傅摸出旱煙袋，吧嗒吧嗒抽起來，火光在暮色裡明明滅滅，就像他此刻複雜的心情。

他看著幕布上的秦淮茹，想起了自己在廠裡工作的這些年，廠裡就像一個大家庭，大家一起為了生產努力，沒想到現在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現在還被拍成了電影。

遠處大禮堂的屋頂上，一麵褪色的紅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旗角掠過生鏽的五角星廠徽，恍若一個時代正在輕輕歎息，也仿佛在為秦淮茹的所作所為感到悲哀。

還有一些年輕的工人，他們剛剛進廠不久，對廠裡的感情還沒有那麼深厚。

此刻，他們的心裡更多的是疑惑和迷茫，不知道這樣的事情為什麼會發生在廠裡，也不知道以後廠裡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們小聲地討論著，眼神中透露出對未來的擔憂。

隨著秦淮茹的懺悔錄播放完畢，現場陷入了一片寂靜。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離開，大家都靜靜地坐在那裡，仿佛還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來。

過了好一會兒，放映員才反應過來，開始播放原本計劃的電影。

可是，剛才的那一幕已經在大家的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電影的內容似乎變得不再那麼吸引人，大家的心思都還停留在秦淮茹的懺悔錄上。

那個夏夜，紅星廠的堆料場裡，這麼一場特殊的紀錄片讓所有職工的內心都變得十分複雜。他們見證了一個同事的墮落和懺悔，也感受到了那個特殊時代裡生活的艱辛和人性的複雜。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件事情也許會被大家漸漸淡忘，但在這個特殊夏天，它卻成為了紅星廠職工們共同的記憶，永遠留在了他們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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