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泛起魚肚白,銀河像是被誰悄悄收走了碎鑽,黯淡成墨色綢緞上模糊的銀痕。
青灰色的天幕下,旭日裹著緋紅霞衣,正像少年般迫不及待地探出頭,將金粉灑向沉睡的院落。
抄手走廊下,草席鋪就的床鋪上橫七豎八,燈心草的縫隙間殘留著昨夜的熱氣,睡在屋外的大人們蜷著身子,孩童們的小腳丫隨意蹬著,夢裡還抓著蟬鳴與流螢。
月光與露水浸潤過的草席,在晨光裡泛起溫潤的青白色。
竹床上,熟睡的身影隨著呼吸微微欺負,粗布棉汗衫下,壓出的褶皺在皮膚上蜿蜒成河,小臂與小腿肚的肉被竹條硌出細密紋路,倒像是天然的圖騰。
泛黃的薄毛毯堪堪蓋住肚皮,邊緣被攥出深淺不一的褶皺,蒲扇歪倒在床沿,竹骨間還夾著幾片乾癟的艾草葉,昨夜搖扇驅蚊的沙沙聲仿佛還在耳邊回響。
搪瓷臉盆裡堆疊著啃得發白的西瓜皮,紅壤的殘漬星星點點,像是夏日最後的印記。
這些瓜皮到了正午,就會被會過日子的二大媽洗淨切絲,拌上鹽粒、辣椒和蒜末,變成餐桌上清爽開胃的小菜。
晨霧裹挾著草木的清香,輕輕掠過晾曬的粗布衣裳,將舊時光裡的煙火氣,釀成了記憶深處最難忘的回憶。
“吱呀~!”
“哎呦,嘶~!”
竹床晚上睡著是涼快,竹棍的縫隙,還能被微風帶走散發的熱量。
但壞處是,一個翻身,細細的竹輥一擠壓變形,就容易夾到肉,或者直接拽掉腿毛,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閻埠貴一個翻身,舊毛毯從身上滑落,立馬齜牙咧嘴的揉起肩膀上的肉,身上滿是破洞的棉汗衫,是到了真要下崗的年齡了。
“梭梭~!”
腳步落在地麵上的聲音,讓老閻下意識的回了回頭,看到是端著痰盂一步一挪,從中院往外走的劉海中,臉上露出了驚訝之色。
雖然,雖然昨晚已經親口聽到二大媽描述,但老閻還是沒想到,老劉的身體狀況,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
不苟言笑的劉海中,麵色有些難看,但還是端著已經滿滿當當的痰盂,堅定的一步步往外走著。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老劉啊,你說,何至於此啊,早點想通何苦受這麼大罪,你對當領導,太有執念了~!”
老劉現在的樣子淒慘麼,至少,在閻埠貴看來,是有些淒慘的。
一輩子想當乾部,臨了,終於當上了,接過,到了現在這個地步,走路都踉踉蹌蹌,跟之前意氣風發的模樣,宛如兩人。
拿起家裡的痰盂,閻埠貴跟在劉海中身旁,兩個因為大爺的排名,算計了一輩子的老人,現在,難得在這個心平氣和的早晨,並肩走到一塊。
“至少,我也風光過了,廠裡的家屬區,被我管理的井井有條,紅星社區,職工搬進去後,也沒有任何問題,街道都挑不出半點毛病,這些,你不行~!”
走路是不方便,但老劉的自信還是存在的,對於閻埠貴的同情之色,不好意思,他老劉不需要同情。
被劉海中這麼一懟,閻埠貴被嗆的也說不出話來,可能是也怕說出重話,回頭再把老劉給激到哪裡去。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就是上山下鄉麼,其實不用你來傳達,我也打算讓我家老二報名去,去鍛煉鍛煉,去接受改造,跟其他乾部子女平等相處,一塊建設好邊疆~!”
把手中的痰盂倒進了公廁的橡膠桶中,老劉解開褲腰帶,一臉漠然的撒著尿,沒有表現出一點想要去找關係,疏通門路的想法。
“還得是當過領導,講的話聽著就是比平常人說的好聽~!”
老閻微微眯瞪起了眼睛,接水衝了痰盂,看著老劉的背影,總感覺,住了一次醫院,反而把老劉給住的,改頭換麵了似的。
就像,換了一個人。
“做領導,不光得靠說,光耍嘴皮子是沒用的,打那些算盤珠子更沒用,還是得拿出點真章,才有人服你~!”
“老閻,我知道你當這個院裡的一大爺,但說實話,你並不是當一把手的料,我那個社區副主任,我當,頂多犯的是小錯誤,你要坐上去,你犯的錯誤,隻會比我嚴重~!”
“因為,我知道有些事兒,能乾,但有些事兒,不能乾,我手底下管的那些人,你可以隨便打聽打聽,我占過他們便宜沒有,我老劉拿過不該拿的東西沒有,為什麼是停職,不是撤職,你以為呢~!”
誅心,非常滴誅心,老劉這番話,簡直是在閻埠貴的心窩窩上,重重的來上了一記。
同樣的院子裡,還是跟李峰住在門對門的兩家,比他劉海中可要方便熟絡多了,他李峰為什麼偏偏給他劉海中機會,給劉光齊機會,反而不給老閻家任何機會,還看不明白麼。
現在老劉家勢頭雖然不如之前,但他劉海中還是瞧不起你閻埠貴這樣的,背後喜歡算計,到處占人便宜,連學生,學生家長也不放過,就你這樣當上了一大爺,也沒人能瞧得起。
“老劉,你要這樣說,那就沒多大意思了,你自個當初也講了,院裡一大爺,讓給我,你看你現在身體的架式,早點退下來歇著,不也挺好的~!”
隱隱嗅到了一絲不對的苗頭,閻埠貴也不知道,老劉怎麼反應會這麼大,不就是惦記個一大爺位置麼,怎麼連人身攻擊都用上了。
閻埠貴能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毛病麼,他知道,但改不了,這麼多年了,不都是這麼過過來的。
“我給你的,才是你的,我不給,你不能搶,也不能算計,閻老西,你看著,什麼才叫,領導的手段~!”
手中拎著痰盂,劉海中一步一頓的往院裡挪去,背影看起來沒有之前那麼狼狽,反而有種被逼到絕境後,絕地反擊的意味。
為此,犧牲一個劉光天,值得麼,值得,用自家的老二的主動報名,去換一張重新開始的門票。
踏踏實實重新工作,從基層做起,從小事做起,讓李峰看見,哪怕自己犯過錯,但隻要浪子回頭,李峰終究還是會用自己,而不會用閻埠貴這個老算盤精。
劉家屋內,看著躺在下鋪的劉光天,老劉凝視了片刻,在這之前,要讓自家的老二,主動去社區,去街道辦,作為南鑼鼓巷的表率,響應號召,去最艱苦的地方。
“我就算複職,也乾不了多少年了,但一旦複職,社區的工作崗位就是劉家的,到時候能交給你來接班,你就能回來~!”
知道老二在裝睡,老劉坐在了床邊,像是在和空氣對話一樣,老二的自私自利,老劉何嘗看不出來,見他還沒有動靜,冷哼一聲後說道。
“你如果不願意,我就讓光福去,反正也是一樣條件,不過,到時候,彆說工作,房子都沒有你的份~!”
跺了跺腳,劉海中從臥室走了出去,至於選擇,那就丟給了自家兩個不中用的孩子,反正條件就是這個條件,總歸要犧牲一個人,讓劉家,重新回到社區。
從床鋪爬起來的劉光天,看著頭上抻著脖子一臉心動的三弟,一骨碌往客廳鑽了過去,哪有剛才裝睡的樣子。
“我能去,光福還小,不過,每個月,我要十塊錢,我怕擱農村吃不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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